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翅膀

    南渚的雨和烈阳从未温柔过。

    雨幕兜头而下,砸得树群们晕头转向的,撞成一团,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,细听说不定还能听出它们叽叽喳喳地骂人,骂这老天好不识相,骂这对男女在雨中傻站着。

    谢瓷问他:“俞蜃,他是不是死了?”

    俞蜃该怎么回答她。

    他确实是死了,死在和她分离的那一天。在那之后,他只想烂进泥里去,闭上眼,什么都不想做,等春天来了,她回来了,他再生根发芽。

    或许,他是她种下的那棵橘子树。

    春耕夏耘,秋收冬藏,四季都需要她在身旁。

    “他没死。”

    俞蜃听见自己说。

    谢瓷或许明白怎么问都问不出答案来,最后她只问:“他会回来吗?他会回来的,有人告诉我,除非他死了,他不会离开我。”

    问题到了最后,谢瓷已不需要俞蜃的答案。

    “我们回家去吧,不坐船啦。”

    “......”

    回到水屋,谢瓷眼睛睁得大大的,看过厨房、客厅、休息室、书房,最后穿过船房,到了廊下。

    照片上出现最多的地方就是这里,她似乎很喜欢这里,这么想着,谢瓷探头往边上看去,与他们几步之遥的屋子黑漆漆的,现在没人住,也不知道她和邻居的关系好不好,应该很好,她可爱又讨人喜欢,没有人会不喜欢釉宝。

    别人的这块地空荡荡的,他们家的却有围栏。芭蕉叶垂落,水滴串往下滚落,在木廊上汇成一道小小的溪流,又跑回眠湖里。

    谢瓷侧耳听着,似乎这大雨声从没那么清晰过。

    “釉宝,吃饭了。”

    俞蜃在喊她,依旧用那清淡的嗓音,像雨滴滑过耳廓。

    谢瓷回眸看他,他站在光下,眸间褪去了往日的柔和,挂着平和、安静的情绪,那双黑眸定定地看着她,只有她。

    这样的俞蜃,是真的俞蜃。

    谢瓷想。

    谢瓷在餐桌上坐下,拿着筷子左瞧右看,问:“茉莉不和我们一起吃饭吗?这么大雨,她去哪儿啦?”

    俞蜃:“她回家去了。”

    谢瓷:“远吗?”

    俞蜃:“不远,一个小区。”

    谢瓷听了,没再问,扫了眼桌上的菜,几条炸的小黄鱼热热闹闹地挤在盘子里,就放在眼前,她磨磨蹭蹭的,越过小黄鱼去夹别的菜,扒了几口饭,边上斜过来一根筷子,上头夹了一条小黄鱼。

    “...鱼不好吃。”

    谢瓷慢吞吞地说。

    俞蜃问:“釉宝为什么不喜欢吃鱼?”

    谢瓷想了想,说:“我不记得了,但我就是不喜欢吃小鱼。可能它欺负过我,我不会无缘无故不喜欢它的。”

    俞蜃垂着眼,轻声说:“釉宝,想不起来是不是不高兴?我可能做错了一件事,不该瞒你、骗你,你可以生我的气。”

    谢瓷抬眸瞧他一眼:“不是因为想不起来不高兴,我只是...只是不想忘记他,你们可以忘记他,我不可以。可能你们觉得他是疯子,所以认为他对我有威胁。但我不怕他,他是疯子也没关系。”

    俞蜃眼睫微颤,说:“他可能会伤害你。”

    谢瓷:“那也要我自己决定是不是该忘记他,俞蜃,你不可以替我做决定。你别怕,他不会伤害我的。”

    俞蜃:“你怎么知道?”

    谢瓷:“我就是知道。”

    俞蜃静了片刻,低声说:“多吃鱼,长得高。”

    谢瓷抿抿唇,瞧了眼碗里的小鱼,默默地夹起来吃了,吃起来其实还挺好吃的,小鱼长得也不丑。

    吃完饭,谢瓷等俞蜃洗完,自己在厨房里逛了一圈,待看到还有奶粉时,想了想,转身跑了,还不忘说一声自己去书房了。

    等俞蜃收拾完去找人,谢瓷正坐在小桌前,闭着眼,摸着特制的书,摸着摸着会抿唇笑起来,也不知道看到什么有趣的地方。他静静看了片刻,上楼去收拾床铺,不等收拾完,谢瓷自己摸上来了。

    “...这里,和我们睡的房间一样。”

    谢瓷扶着门框,怔怔地看着相连的房间。

    俞蜃背对着她,正在换新的床单,闻言,问她:“隔壁是你哥哥住的,我不睡那儿。釉宝,晚上自己睡会害怕吗?”

    谢瓷一愣:“那你睡哪儿?”

    俞蜃应:“楼上的小书房里有沙发,我睡那儿。”

    谢瓷下意识问:“你不和我睡吗?”

    俞蜃微顿,放好枕头,直起身,回头看她,黑眸安安静静地落在她身上,问:“你想我陪你睡吗?”

    谢瓷点头:“要给我讲故事。”

    俞蜃顿了半晌,道:“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谢瓷在房间里溜达了一圈,趴在窗前听了会儿雨,在工作台前坐下,试着雕了一朵小海棠。还是和以前一样,闭着眼睛比睁着眼睛雕得好。

    谢瓷看着手里的两枚小木雕,幽幽地叹了口气,还不如当小瞎子呢,什么都做不好,哥哥也找不到。

    “釉宝,该洗澡睡觉了。”

    清冽的嗓音自后响起,带着点点温和。

    这点温和和平日里的那种不一样,谢瓷能很准确地分辨出来,俞蜃这会儿心情不错,她回头瞧了一眼,忽然呆住。

    男人立在隔门处,底下随手围了条浴巾,正抬手擦着头发,闭着眼,神情轻松,动作懒散,大片精壮的胸膛露在外面。

    谢瓷和俞蜃睡过。

    她知道抱着她的胸膛多么紧实、有力,却没有那么仔细看过,原来人的肌肉是这样的,一块一块,肌理分明,像小山一样弯曲起伏,蕴含着未知的力量。水滴淌过他冷白的颈,在他腰腹间走了个迷宫,然后慢吞吞地往下,眼看要钻入小腹下……

    “釉宝,洗完再看。”

    “......”

    谢瓷脸红红地移开眼,抱着俞蜃准备好的睡衣进浴室洗澡去了,等再洗完出来,俞蜃拿着吹风机在外面等她。

    俞蜃很喜欢给她吹头发。

    谢瓷问过他,他说以前她看不见,用电器不安全,从来都是他给她吹头发。那更早,应该是哥哥给她吹头发吧。

    谢瓷又变成了一根麻花。

    俞蜃对她好,哥哥也对她好。

    但她似乎喜欢哥哥多一点,也不知道两种喜欢一样不一样,谢瓷有些沮丧,她什么都不记得,万一一样怎么办?

    想着想着,又有点迟疑。

    她可以喜欢哥哥吗?

    谢瓷当然没傻到去问俞蜃,他还是她未婚夫呢。于是,她只是迟疑着问:“俞蜃,你之前有喜欢的女孩吗?”

    吹风机呼呼的声响停下。

    俞蜃问:“釉宝说什么?”

    谢瓷重复了一遍。

    俞蜃:“只有釉宝。”

    谢瓷耷拉下眼,心里发虚,那可怎么办,万一她也喜欢哥哥呢。她答应过俞蜃的,不会丢下他,她不想和他说谎。

    等上了床,俞蜃留了盏壁灯,从床头抽出一本故事书,一手给谢瓷当枕头,语调不轻不重:“给你念《春天的窗户》。”

    谢瓷闭着眼,问:“是什么样的故事?”

    俞蜃:“是画家和一只猫。”

    “一个穷画家住在小镇上,他的房间朝北,太阳照不到,他没有钱买柴油去烧旧暖炉,一到冬日,只能裹着毯子瑟瑟发抖。有一天,他的房子里来了一只奇怪的花猫,猫对他说,你这样冷,不如养只猫吧,热乎乎的猫像一只暖水袋……”

    谢瓷忍不住问:“他养得起猫吗?”

    俞蜃:“猫说,‘聪明的猫都是在外面找食吃的’。”

    谢瓷:“......”

    “猫在屋子里也觉得冷,对画家说,要是有一扇窗就好了,你画一扇窗吧,外面是一望无际的草原,开满了红色的虞美人,一列小小的列车从远处开过……”

    谢瓷安静地缩在俞蜃怀里,意识渐渐昏沉,恍惚间,她似乎听到哥哥在念故事,他说:“——窗外,太阳一转向西边,原野就会被染成一片玫瑰色……当黄昏的第一颗星星闪闪发亮地出现在远方的白杨树上时,电车会轻轻地、咣当咣当地开过去。电车的车窗里,亮着黄色的灯光。”

    她下意识抱紧了俞蜃的手,喃喃:“哥哥……”

    俞蜃垂着眼,不徐不疾地念完了剩下的故事,放下故事书,看向怀里的谢瓷,她睡着了,想着他睡着的。

    半晌,他低下头,轻轻吻了她的发。

    “晚安,釉宝。”

    .

    隔日,南渚依旧没放晴。

    谢瓷在洛京呆久了,忽然回到南渚,被热得头晕转向,穿着件吊带裙,袜子也不肯穿,躲在休息室里,躺在凉席上扇风。

    俞蜃知道她不爱吹空调,拿了冰盆放在边上,由着电吹风呼呼地,把凉意都带去她身上。他叮嘱:“不可以对脸吹,我去做饭。”

    谢瓷闭着眼,摆了摆手。

    示意他去吧,她知道了。

    谢瓷晃着小腿,心想以前的日子可真舒服,现在还得开店挣钱呢。她想,哥哥应该是在南渚上学,所以会和谭立风认识,正好谭立风是洛京人,她哥哥也该是洛京人,可她最后怎么跑到海岛上去了,想不明白。

    听俞蜃和她说那么多过往。

    也不知道她哥哥说的,还是她说的。

    谢瓷悄悄睁开眼,看向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,她有时候觉得俞蜃藏着什么秘密,可似乎又没有,他不想骗她,却总不想告诉她。

    为什么呢?

    难不成……她真的喜欢哥哥?

    谢瓷呆住,如果是这样,那俞蜃的行为就有了解释,他一开始害怕她离开他,又阻挠着她想起哥哥来,现在带她来南渚想必是忍着伤心、难过,怕她想起来,怕她不喜欢他了,这么一想,谢瓷觉得自己很坏。

    她喜欢哥哥,又喜欢俞蜃!

    怎么能这样!

    .

    在南渚的日子悠闲、自在,吃过午饭,谢瓷又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,但她还惦记着去划船的事,不肯放任自己睡去。

    “我们去划船吧?”

    谢瓷打了个哈欠,揉揉沁出泪水的眼睛,迷迷糊糊地看着俞蜃。

    俞蜃:“......”

    “做饭好辛苦,釉宝陪我睡一会儿,好不好?就在楼下躺一会儿,醒了再去划船。”

    俞蜃垂着眼,自然地捏了捏手腕。

    谢瓷努力睁大眼:“手疼吗?手疼就不坐船了,你躺下,我给你捏捏,躺这儿,我也躺着。”

    俞蜃依言在凉席上躺下。

    百叶窗下的光影像老旧的胶片电影,缓慢滑过凉席,爬上男人清俊、平静的脸庞,他睁着眼,一瞬不瞬地看着她,黑眸里的凉意吞噬了暑气。

    谢瓷捏着俞蜃的手腕,又打了个哈欠,嘀咕:“你的手好凉,摸着怪舒服的,我想把腿放在你腿上,可以吗?”

    俞蜃:“可以。”

    谢瓷自己找个了舒服的姿势,手腕揉着揉着,最后脸也贴到了人家的手背上,蹭了蹭,叽里咕噜地不知说了什么,手里的动作渐渐慢下来,眼皮缓慢往下沉,视线里男人的模样变得模糊,唯有凉丝丝的体温清晰。

    他身上好舒服。

    迷迷糊糊间,谢瓷的脑中闪过无数个午后,虚无中,似乎也有谁的体温贴着她,凉凉的,嗓音也像水一样,干净又清爽。

    或许是哥哥。

    哥哥和俞蜃的体温,似乎是一样的。

    恍惚间,谢瓷脑中划过这样一个念头,不等细想,眼皮彻底盖下来,她抵抗不住这困意,贴着俞蜃的手沉沉睡去。

    俞蜃睁着眼,无声地注视着谢瓷。

    她似乎长大了,又似乎没有长大,执着于寻找过去的俞蜃,可是还回得去吗,他不知道该从哪里再给她找一个哥哥。

    还找得回来吗。

    俞蜃自己也不知道。

    等谢瓷再醒来,雨已小了大半,只剩了风筝线似的雨丝,直直往下落,风一吹便跑到廊下,侧头看了眼俞蜃,他还没醒。

    他睡着的样子和平常不一样。

    苍白又清郁,比常人长出许多的睫毛又黑又密,安静地覆在眼睑上,眉眼间一片平坦,明明没有蹙着眉,看起来却莫名有点脆弱。

    这是真的俞蜃。

    谢瓷瞧了一会儿,轻手轻脚地起身,离开了休息室,上楼取出了那封她带了一路,却从未被打开的信。

    她说不清为什么不想在洛京打开它。

    或许是它也在等她回到南渚,回到属于她和哥哥地方。

    谢瓷带着信,赤着脚走到廊下。

    雨水将夏日的燥意都带走了,这会儿廊下踩起来还挺凉快,她找了块干燥的地方坐下,小腿往湖水里晃去,雨丝和着风飘下来。

    眼前的信封是粉色的,颜色显得陈旧,封口完好无损。

    曾经的她没打开过,俞蜃也没打开过。

    谢瓷垂眸瞧了一会儿,第一次拆开了这封信,信打开的瞬间,她第一眼是去看字迹,待看到“釉宝”两个字,她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。

    这字迹,和俞蜃的不一样。

    他们是两个人,即便拥有相似的温度。

    谢瓷抿着唇,往下看——

    “釉宝。

    或许有一天你会看见。

    南渚的天放晴时,不像我,像你的眼睛,那是一种很特殊的颜色。你的名字里,有个瓷,我见过一种青瓷。诗人说它‘至如蔚兰落日之天,远山含翠;湛碧平湖之水,浅草初春,豆含荚于密叶,梅摘浸于晶瓶。或鸭卵新孵,或鱼鳞闪采。洁比悬黎,光不浮而镜净;美同垂棘,色常润而冰清’。注[1]

    釉宝比这青瓷还要美丽。

    我出门时,喜欢划船。

    碧绿湖水间闪着鳞光,如玉如镜,湖边枝叶垂落,到了雨天,湖面会浮上一层雾气,在雾中隐约可窥见那点青绿。

    我看它们,像在看你。

    坐地铁,到了学校。

    我会想起牵着你的手,慢慢地走在夜里,昆虫的鸣叫都没有釉宝吵闹,那些我不曾多看树木、操场、夜空,也都变得像你。

    原本百无聊赖的生活,变得有趣。

    在南渚日复一日,这里的四季,眠湖的水,学校的天,都是你的眼睛。可等我回到家,我不再想看四季、看水、看天。

    因为,你在看我。”

    恍惚间,有人在她耳边念,那嗓音朦朦胧胧的,听不真切——“第一次见你是在操场上,明明那么多班的人在跑步,我一眼就看到了你。你穿校服特别好看,干干净净的白色,像南渚的天放了晴。”

    她问他,你还看她啦?

    他说,没有。

    为什么没有,因为他这个疯子,眼里从来没有别人,只看得到又瞎又聋的谢瓷。在某种意义上,他也变成了瞎子。

    他不仅疯子,还是傻子。

    谢瓷耷拉着眼,静静地合上沾了雨丝的信封。

    休息室内,百叶窗被拉开一半。

    俞蜃透过窗看谢瓷,她低垂着头,看不清神色,不一会儿,她合上信封,听了会儿雨,起身朝室内走来。

    俞蜃拉下百叶窗,重新躺下。

    不多时,谢瓷上楼放了信,来休息室找他。说是找他,也不像,她并不喊他,趴在地上,一会儿拨拨他的睫毛,一会儿戳戳他的脸蛋。

    俞蜃终于装不下去,睁开眼瞧她。

    谢瓷眨眨眼,托着腮,说:“你醒啦?手腕还疼吗,我再给你揉揉,这次一定不睡着了。我们不去划船了。”

    俞蜃:“那你想去做什么?”

    谢瓷:“我想去学校里。”

    俞蜃顿住:“去谁的学校?”

    谢瓷:“你知道我哥哥的学校吗?”

    俞蜃:“知道。”

    谢瓷:“我可以去吗?”

    谢瓷问的小心翼翼,她实在是乖,说一句哥哥不希望她知道,她就能忍住,什么都不问。她明明是好奇心那样重的人。

    俞蜃看着她水润润的眸,低声也:“能去,等吃过饭,他们上晚自习带你去,那时候学校里没什么人,可以散步。”

    谢瓷重重点头,复又说:“晚上喊茉莉做饭吧,你手腕不舒服。”

    俞蜃说好。

    王茉莉来的时候,谢瓷趴在桌上,闭着眼睛摸着书,她可就没见过这么怪的姑娘,看不见喜欢摸,能看见了照样喜欢摸,倒不喜欢用眼睛。俞蜃也是,闭着眼跟着她一块儿摸,两人还嘀嘀咕咕的,但再怎么古怪,她都喜欢这两个孩子,盼着他们好。

    王茉莉做完晚餐,上楼整理了一圈,待看到俞蜃的床铺干干净净的时候,不由露出个笑来,笑完,轻咳一声,正经做事。

    楼下厨房。

    谢瓷一上桌就唉声叹气,说:“南渚除了鱼就没东西吃啦?这又是什么鱼,看起来怪丑的,看起来不好吃。”

    俞蜃:“好吃。”

    谢瓷:“...那你多吃点。”

    俞蜃:“王姨做给釉宝吃的,很辛苦。”

    谢瓷:“一人一半好吗?”

    俞蜃:“可以。”

    谢瓷:“......”

    总感觉自己又上当了。

    等吃过饭,天放了晴。

    谢瓷不用穿雨衣出门,也不想穿运动鞋,穿了双漂亮的小皮靴,也不嫌热,只想着去踩水玩。

    俞蜃跟在她后头,看她左摇右晃,看看这儿看看那儿,似乎在洛京没看够,上哪儿都得多看几眼。

    看不见的时候喜欢看。

    能看见了也喜欢看。

    俞蜃有时候会想,釉宝在看什么呢?他仰起头,跟着她看,天还是一样的天,树还是一样的树,都没釉宝好看。

    于是,他不看天、不看树。

    只看她。

    走出眠湖,两人坐地铁去二中,谢瓷看了眼自己的衣服,问俞蜃:“我们没穿校服,可以进去学校吗?”

    俞蜃:“釉宝想穿校服吗?”

    谢瓷想了想,摇头:“不想。”

    俞蜃没问为什么,只是牵着她的手,带她走进那条安静的街道,问:“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,说要来学校。”

    谢瓷踩在凸起的盲道上,小声说:“没有,是哥哥在信里说,他带我来过学校。我想来看看,以前我看不见。但我想起别的了。”

    她的神情忽而变得严肃,绷着小脸,说:“哥哥收别人的情书!”

    俞蜃:“......”

    谢瓷可不管俞蜃,嘀嘀咕咕的:“说不定他跟喜欢的女孩子跑了,就不要我了,我还想找他,哼。”

    俞蜃:“......”

    他捏了捏眉心,想把她嘴堵上。

    等靠近学校,谢瓷左看右看,没看见大门,问俞蜃:“我们怎么进去呢,门卫会让我们进去吗,这里怎么都没有门。”

    俞蜃:“我们翻/墙进去。”

    谢瓷睁大眼:“真的?但我穿了裙子。”

    她扯了扯自己的裙摆,有点儿不好意思。

    俞蜃注视着她,说:“我不看。”

    谢瓷抿抿唇,扭捏了一会儿,又大着胆子问:“墙怎么翻?”

    俞蜃选了以前翻过的墙,蹲下身,面对着谢瓷,拍了拍自己的肩,说:“坐上来,别害怕。”

    谢瓷知道他的肩膀宽阔。

    一点儿都不害怕。

    谢瓷坐上去,抱着他的脑袋,眼看着缓慢升高了,听他说:“坐稳了不可以动,现在伸手,扶住墙壁,坐稳了吗”

    谢瓷怔了一瞬,依言坐上墙头,告诉他:“坐稳了。”

    俞蜃松开她,微微退开一步,和坐在墙头的她对视一眼,路灯撒落的光混在水汽里,变得雾蒙蒙的,他站在雾里,静静地看着她。

    仿佛这样看了许多年。

    稍许,俞蜃往后退了几步,身躯倏地动了,像风一样掠过墙头,甚至没有借力,一跃就翻过了这堵令谢瓷无可奈可的墙。

    谢瓷微微张开唇,愣愣的。

    他好厉害。

    “釉宝,跳下来。”

    他气息平稳,如常般和她说话。

    谢瓷应该转身,面对着俞蜃,然后跳进他怀里。可她在墙头呆了一会儿,忽然问:“我可以倒下来吗,你会接住我吗?”

    俞蜃静了片刻,说:“会。”

    谢瓷仰头看了看黑漆漆的天,微微吸了口气,闭上眼,放松身体往后倒去,失重感顿时盈满全身,还不等她自己感受,有力的臂膀稳稳地抱住了她。

    刚刚呼吸平静的男人这时呼吸乱了。

    他问:“害怕吗?”

    谢瓷踩到地,蹦跶了两下,翘起唇,一点不吝啬地夸奖自己:“一点儿都不怕!我可厉害了。”

    俞蜃摸摸她的头,低声说:“对,釉宝最厉害。想去哪里玩儿,要牵手吗?”

    谢瓷垂眼,瞧了瞧俞蜃的手,问:“学校里可以手牵手吗?会不会因为违反校规被抓起来?”

    俞蜃:“我们可以,违反校规不会被抓起来。”

    谢瓷握了握自己空荡荡的手心,自觉地去牵那只凉凉的手,掌心是凉的,指节跟淋了雨似的,捏着很舒服。

    看遍了洛京和南渚。

    二中看起来倒是没什么特别,随处可见的绿植,闻起来很香,清清淡淡的,许是因为下了雨,木头的味道格外浓郁。

    谢瓷轻嗅了嗅,看向二中不新不旧的教学楼。

    此时不是暑期,教学楼亮着灯,一块块整齐小方格镶嵌在庞大的建筑上,眯着眼看,像看见一栋楼的星星晃来晃去。

    谢瓷捂着左眼,用右眼看。

    再捂着右眼,用左眼看。

    看了一会儿,觉得无聊,心想难怪哥哥不喜欢看,每天看是有些无聊,不知道他在学校里的时候开不开心。

    这么想着,谢瓷晃了晃俞蜃的手,说:“我们去操场吧,也不知道是操场大还是我们家草坪大。我跑得可快了。”

    雨后的操场,湿哒哒的。

    乍一看去,雾气弥漫。

    谢瓷站在空旷的跑道上,有点儿想躺下来,但仰头看看天,一颗星星都没有,便作罢,转而问俞蜃:“我可以跑步吗?”

    俞蜃看了眼她的小皮靴,说:“只能跑一段。”

    谢瓷点点头,又兴奋起来,原地蹦跶两下,认真地做了拉伸运动,做出跑步的姿势来,跃跃欲试地看向俞蜃:“我要跑走啦,你在这里等我,我跑过去,再跑回来。你不许追上来,我跑不过你。”

    俞蜃:“知道了,别跑太急。”

    谢瓷这会儿就像冬眠过后刚出洞的北极熊,探头探脑的,自顾自地数着:“3、2、1……啊!”

    小姑娘的尖叫兴奋又刺耳。

    俞蜃无奈,在家里跑的时候也没有这么高兴。

    谢瓷迈着双腿,努力摆动着双臂,迎着风,睁眼看前方有止境的跑道,耳边的声音渐渐变得模糊,她像长出了翅膀,越跑越快,似乎能乘着如云一般的雾气一直飞到天空中去,越飞越远。

    这边谢瓷跑得开心,另一边俞蜃瞥见那又开始晃悠的手电筒,巡逻人员被尖叫声惊动,正往这边来,他停在原地,思考片刻,遵从了内心的想法。

    “咻——”

    短促、清脆的口哨声忽而响起,穿过水雾弥漫的操场,那跑动的身形忽然停了下来,她背对着他,稍许,转过头来。

    谢瓷怔怔的,耳边是清亮的口哨声,刚刚那点兴奋消失的无影无踪,闪过的片段依旧一片虚无。

    可她似乎被人背在背上,他的背宽阔又结实,手臂紧紧地圈着她的腿。她啪嗒啪嗒掉着眼泪,对他说,我知道,你喜欢我。

    背她的人嗓音轻轻的,问她,可以喜欢吗?

    谢瓷忽而又落下泪来。

    想再一次告诉他,可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