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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天

    “小瓷,快八点了,该去学校了。”

    阿姨轻扣了扣门,温声提醒趴在窗边的少女。

    她照顾谢瓷近两年,每隔一段时间看她,她都和以前不一样。少女的身躯如柳条抽芽、石榴初红,乌发雪肌,容颜一日盛过一日。最近,她做了第二次手术,暂时还看不见,却能感知到一些光,因而她眼睛上覆着长长的布条挡住眼睛,嫌戴眼镜不舒服。

    此时是十二月,海岛上却温暖如春,屋檐下翠绿的枝桠探着尖尖冒出头,和柔软的指腹相触,不多时,那指尖缩了回去。

    谢瓷收回手,说:“我晚上回来做蛋糕。”

    阿姨点头:“都准备好了,那边说晚上会来个电话。”

    谢瓷微顿,慢吞吞地转过头去,问:“有说是谁吗?”

    阿姨想了想:“没说,就说晚上来个电话,打完照旧会有渔民来取手机。”

    谢瓷说了声好,起身拿起盲杖,拎起书包,慢慢地跟着阿姨下楼,走出大门,在院子门口站定,不多时,岛内的校车开过来。

    车上有人喊她。

    “小瓷!”

    “小瓷今天过生日,过完十八岁了!”

    “哇,变成大人啦!”

    这座岛与世隔绝,民风淳朴。

    岛上所有的孩子都在一个学校上课,按年纪分成几个班。车上都是十七八岁的少男少女,他们每日一起坐校车一起上学、回家,一年多下来已成了朋友。他们知道谢瓷看不见,车停下都来牵她。

    谢瓷弯唇对他们笑:“晚上来我家里吃饭吧?阿姨做好吃的蛋糕招待你们,涂上最新采买回来的果酱。”

    “啊!果酱,要配上法棍!”

    “配酸奶也好吃。”

    “.....”

    谢瓷不用像以前一样,需要侧头凝神去听他们说了什么。第一次手术后,她的听力渐渐恢复,如今已如常人一般,第二次手术后,眼睛没好全,余下的有风险,他们不敢轻易动手,便先搁置着。

    迎着咸湿、温热的海风,谢瓷心想,原来隔着助听器,听到的声音是不一样,那会不会认不出哥哥的声音呢?

    她平白担心起来。

    车上有人问她:“小瓷,你生在十二月呀?我阿妈说,以前的渔民们在立冬后,就会开船来我们这里捕鱼,新的一年就开始了。”

    谢瓷轻声应:“我生在九月,生日在十二月。”

    “咦,好奇怪。”

    “对呀对呀,隔了三个月呢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渔民立冬后才过来?”

    “老师刚教过,和信风一起来的,顺风而下。”

    “哦,东北信风。”

    少年们叽叽喳喳的,又说起别的话题,你一言我一语,商量着晚上去谢瓷家里带什么吃的。

    谢瓷侧过头,面对海风,开始想念俞蜃。她想告诉他,她出门都带着盲杖,没摔过跤;她有乖乖喝牛奶、吃鱼,又长高了;她给他准备了生日礼物,刻了很多、很多小像……她有无数的话想告诉俞蜃。

    但最想告诉他的。

    是她想回去,回到他身边。

    看不见没关系,听不见也没关系,他是她的眼睛,他是她的耳朵,她从来都看得见,也听得见。

    .

    晚上九点,谢瓷送走热情的朋友们,独自回到厨房,在阿姨的帮助下做完蛋糕,插上蜡烛,而后没有点燃,她低声说了句什么,给自己切了块小蛋糕,刀刀精准,就像能看见一样,然后慢吞吞地吃完,再把剩下的蛋糕递给她,说:“分给邻居们吧。”

    每年这个时候都是这样,阿姨早已习惯了,她拿着蛋糕出门,去隔壁找邻居,独留谢瓷一个人在别墅里。

    谢瓷走到客厅,坐下等电话。

    她只是坐在那儿,什么都不做。

    阿姨分完一圈回来,再打扫完卫生,已是晚上十一点。她想了想,对谢瓷说:“该去洗澡了。”

    谢瓷温声应:“我想在这里等电话。”

    阿姨不再问,她知道,这小姑娘可倔强,看起来温温柔柔、天真纯稚,性格跟头小牛似的,有些事怎么说都不管用,怎么拉都拉不回来。

    等到深夜,海风渐渐大了。

    谢瓷蜷缩在沙发上,抱着膝盖发呆,阿姨给她拿了条薄毯子盖上,打了个哈欠,说:“我不关门,有事就喊我。”

    谢瓷点点头,听着那拖鞋声啪嗒、啪嗒远去了。

    近十二点,谢瓷开始犯困,拆了布条,揉了揉眼睛,起身去关了灯,独自坐回黑暗里。她置身黑暗,感觉和以前很不同,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是黑色。

    原来黑色是这样的感觉。

    很孤独,很安静。

    那一晚,在水屋廊下,谭立风躲在水里,曾和她说,俞蜃是陷在泥沼和黑暗里的人,不能妄想去将他拉出来,他只会扯着你一起陷进去。

    那时的谢瓷尚不能理解他的话,现在却知道了。

    她想,她也是在黑暗里的人,这漆黑的世界从来都只有俞蜃,只有他会把一个小瞎子当宝贝,日复一日,不厌其烦。

    太傻啦,谢瓷想。

    慢慢的,谢瓷耷拉下眼,下意识想,哥哥好慢...倏地,别墅里放置着的手机叮铃铃响起,谢瓷猛然惊醒,去接电话时还撞了一下,她不管,摸索着接起座机,喊:“哥哥?”

    那头似顿了一下,他喊:“釉宝,是爷爷。”

    谢瓷有一瞬的恍惚,这两年,他们都是叫她谢瓷、小瓷,小朋友叫她看不见的天使,太久、太久没有人喊她釉宝了。

    她抿抿唇,小声喊:“爷爷。”

    老爷子问:“釉宝过生日了,有没有吃蛋糕?听医生说,上次手术很顺利,快的话明年釉宝就能看见。手术报告我和阿蜃都看了,你放心,他好着呢。”

    谢瓷垂着眼,低声问:“爷爷,我可以给哥哥寄礼物吗?不让人发现的那种,你帮我给哥哥。”

    这两年来,谢瓷和俞蜃从未联系过。

    一个联系不到,一个不敢联系。

    老爷子迟疑半晌,正要拒绝,却见院里开进来辆车,小宋下了车,去后座开门,把烂醉的俞蜃背了下来。今天是他的生日,赶完学校的场子,又去公司的,不知被灌了多少酒,连路都走不了。

    老爷子心软,应:“可以,但你得听爷爷的。过两天会有人上门来取,到哥哥手里或许要一个多月,但爷爷一定给你送到。”

    谢瓷终于露出笑来,她说:“爷爷,帮我和哥哥说生日快乐,还有……让他不许看别的女孩子,男孩子也不可以。”

    哥哥是她一个人的。

    老爷子又酸又涩,他们家的小姑娘也长大了。他应下,挂了电话,拆了电话卡掰断,将手机和电话卡都一并丢进垃圾桶,下楼去看俞蜃。

    客厅内灯火通明。

    王茉莉急匆匆去厨房煮醒酒汤,小宋背着俞蜃还没到门口,俞蜃从他背上滚落,趴在一边将晚上喝的酒都吐了出来,清俊的面庞充了血,青筋凸起,模样狼狈又可怜,半晌,他抬起猩红的眼,问:“几点了?”

    小宋看了眼表,说:“十一点五十七。”

    俞蜃瘫坐在台阶上,随手解开领结往边上一丢,松开扣子,露出锋利的喉结,黑眸对上院子里幽然静立的橘子树,半晌,低声说:“釉宝过生日了。”

    小宋微怔,正准备去扶俞蜃,却见老爷子走出来,居高临下地看着俞蜃,他退到一边,听老爷子说:“自己站起来。”

    俞蜃一瞬不瞬地望着橘子树,想烂进土里去,用血肉喂养它的根系,或许来年秋天,这树上便会结出甜蜜的果实,那时候,或许釉宝就能回来了。

    老爷子见他充耳不闻,又重复了一遍:“阿蜃,站起来。”

    俞蜃缓慢地转头,红着眼看他,说:“爷爷,釉宝...釉宝十八岁了。我想她,我想她,我想她,我想她,我……”

    他止住更咽,忽而抱住了头。

    俞蜃头疼,身体要炸开了,混沌又混乱的感觉卷土重来,他似是陷入某种迷幻中,嘶吼、嚎叫着,有人来抓他,他挣扎着反抗,又咬又打,直到被丢到沙发上,老爷子和他说:“釉宝让我和你说,别在外面胡来!”

    俞蜃停住颤栗,缓慢地抬眼,问:“胡来?什么胡来……”

    老爷子用看醉鬼的眼神嫌弃地看他一眼,说:“让你老实点儿!别看外面的那些花花草草,听不懂?”

    俞蜃滞了一瞬,霎时清醒过来。

    他怎么会不老实,他答应过釉宝,会乖乖的。

    会乖乖地长大。

    王茉莉端出醒酒汤,看俞蜃这狼狈的模样心疼地不行,不由怪老爷子心狠,这么点年纪,偏偏要把他丢进吃人的地方去。

    俞蜃安静下来,喝完醒酒汤,轻声和他们道晚安,而后扶着扶手上了楼梯,一步步,很慢却极稳。

    老爷子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两年了,马上就要到最后关头,快了。

    .

    大年三十这一天,俞蜃忙项目到深夜,回家时他们都睡下了,王茉莉在桌上给他留了晚餐。

    俞蜃像平常一样,脱下大衣、围巾,放下包往餐厅里走,倏地,他停住脚步,定定地看着桌上的木盒。

    方方正正的木盒。

    和两年前小宋拿来的盒子一模一样。

    俞蜃蜷起指尖,盯着木盒看了片刻,平静都走过去,安静无声地吃完饭,收拾干净餐桌,停在木盒面前。

    约莫过了有五分钟。

    俞蜃抬手碰了碰盒子,冷白的指节覆着深棕的木盒,久久不动,显出一股奇异的静止意味。

    忽然,“啪嗒”一声响。

    俞蜃打开了盒子。

    盒子里,沉默地立着二十四个小像,或立或躺,每一个都是他,小巧的瓷瓶或在他身上,或在他身边,他们一直在一起。

    俞蜃垂着眼,听见她说——

    我会想你的,每想你一次,我就给你刻一个小像。你知道的,我最不喜欢刻小像了。你也想我吧,你想我我会知道的,我闭上眼就知道。

    谢瓷不喜欢刻小像,最慢三个月,最快一个月。他们分离两年,二十四个月,他收到二十四个小像,她年年、月月、天天在刻。

    她对他说。

    我每一天,都很想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