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2章 幽昙（4）
迎死送生，便是黄泉。 黄泉入口极为难寻，生死大途，连修真者也不可沾染，天道故此严封黄泉入口。 误入黄泉的生者运气好能找到回去的路。 若是死魂，有来无回。 灵不微便是幸运的误入黄泉的生者。 可她没想到，自己会再一次进入黄泉。 灵不微捂住心口，她体内的生气像是被什么抽干了一般，身体迅速地萎靡下去，度九思抓住她的手，立刻觉察到不对：“你怎么了？” “我……我也不知道。” 这不是撒谎，上一次来黄泉，她身体没出现任何异常。 “黄泉，生魂无碍，”度九思抿紧唇。 他没有将接下来的话说完整，可灵不微也明白了他的意思。 灵不微立刻反应过来。 她的苏醒，不是重生，她仍旧是死魂！ 黄泉在吸食她的精气，逼迫她渡黄泉去投胎。 短短一会儿，她脸色变苍白得不成样子，不知哪里涌上的力气，灵不微挣脱度九思的手：“你走吧，我歇一歇便好了，你可以自寻生路。” 她不能投胎！ 她要活着从黄泉离开。 哪怕她是死魂，也是受了天道许可，以人身活在人世的。 可度九思这人，一身正气，怕是真的会送她去投胎…… 他如今对她又没有感情。 一离开度九思的怀抱，灵不微就摔在了地上，黑色的岩石地面滚烫，她身上的昏沉感越来越重。 她竖起耳朵听身后的动静。 可沉默半天，度九思竟都没反应。 这病秧子，不会在这里犯病了吧？ 灵不微惴惴不安。 “什么叫我自寻生路？”一声轻柔的叹息仿佛叹在了她的心上，度九思矮下身，抱起灵不微，“我也是第一次入黄泉，你如果对这里有了解的话，就告诉我最快离开的方法。” 这怀抱突如其来。 度九思担心灵不微会不适应，虽然绷着脸，神识却一直注意着她。 他步子一顿—— 灵不微不过有瞬间的错愕，随即嘴角绽开了一个甜美的笑。 只是那笑容很快就隐没在嘴角消失不见，若非他一直悄悄用神识关注着，一定就错过了。 他也忍不住嘴角上扬。 “黄泉出去的方法……”灵不微细思，眉头轻轻蹙起。 好一会儿，她道：“我们需要找到黄泉眼，一片幽昙木林，幽昙木林往下走，就是真的黄泉，从那可以摆渡前往往生道，往上走，就是阳间，可以回到来的地方。” “黄泉眼的位置，只有心思纯粹之人，又或者极其罕见的黄泉鬼修，才能瞧见。” “可我既不是心思纯粹的人，也不是黄泉鬼修，”度九思回答。 灵不微也笑了：“这么巧？我也是。” “那便算了，”他回道。 度九思抱着她走了一段，黑色地面延长到看不见的远方，天空也没有丝毫的指示，热度腾腾上升，给人一种没有尽头的无望感。 他毕竟病体，喘气声渐渐变得浑浊而厚重，而后停在原地，将怀里的灵不微抬了抬。 灵不微忽然伸出了收在胸前的胳膊，搭上了他的肩膀。 他低头看她。 “怕你辛苦，”灵不微认真地道，“这样会不会轻松些。” 她一张脸都被血红的天映得红通通的，度九思却能感觉到她萎顿下去的生气。 “会，”他笑着说。 “怎么办呢？没准我们真的会死在这里，”发现度九思并不想扔下她之后，灵不微也释然了，“度九思，你把我扔下来吧，我一百年前死了又活，没准现在也死不掉。” 度九思也笑：“那不行，没有你，我可能下次犯病，便救不过来了。” “原是奔着我药来的，”灵不微佯装生气嘟囔。 两人一边走，一边聊，仿若是怕自己这般升腾的热气之中睡过去。 但找不到黄泉之眼，黄泉便等于没有尽头。 灵不微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更虚弱了：“喂，度九思，我有件事情想问你。” “你说。” “你那天见到我和景袖了，是不是？” 度九思步子一顿。 “对。” “那你什么都不想问我吗？”我在期盼你问我。 度九思沉默。 灵不微轻轻笑：“你为什么不问我？” “以什么身份问你？”度九思忽然问。 灵不微笑容一僵。 “我没有记忆，灵不微，”度九思又叫了一次她的名字，“我承认我对你有非同一般的好奇，但我无法确定，那是来源于我猜想我们之间关系匪浅，进而投射在你身上的关心。还是……只是我这个人，关心你。” 灵不微语塞。 “我没有答案，所以我沉默。” “哪怕我觉得我是在嫉妒，我也只能沉默。” 灵不微怔怔地盯着他。 她舔了舔唇，心中生出了一点微妙的后悔。 她知道度九思误会了她和景袖。 她也知道度九思一直在猜测百年前的他们是不是道侣。 他失忆了，她本来可以像对待宋蝉那样，直接和度九思分道扬镳。 她没有，她贪心。 她还喜欢他。 “我想要远离你的，”灵不微闭了闭眼，红色的天空刺眼极了，仿佛下一刻就要倾斜下来，吞没他们，她选择和盘托出，“一百年前，你没有来赴我的约。” “度九思，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欢我，所以我想看看，一百年后的你，会不会因为我吃醋，会不会因为我难过。” “因为你没有来赴约的那个晚上，我很难过。” 度九思几乎要抱不住她了。 他好像从灵不微平静到了极致的话里，体会到了深藏于底的难过。 “对不起，我……”他语调干涩，眼神落在了灵不微脸上，能看得出来，他在因为她的话痛苦。 他从不知道还有这样的过去。 “不用对不起，”灵不微抬起手，虚空描摹了一下她的眉眼，“如果你想起来了，你再和我道歉……如果想不起来，那你更不用道歉。”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。 灵不微的意识昏昏沉沉，脑子已经做不到清醒地思考。 可她抓紧了度九思的衣领，咬着一口气：“那你现在知道你对我的感情，是源于你对我们关系的好奇，还是……只是你个人的关心了吗？” 度九思深深地凝视她。 他嘴巴开开合合，像是说了些什么。 灵不微却控制不住地昏迷了过去。 我这不争气的身体。 该不会死后又是在陌生的地方醒来吧？ 那她还得再来岚州找景袖取她的宝贝。 对了，还要来找回她的度九思。 -- 灵不微刚入化神境的时候，年方十三。 头上还扎着羊角辫的年纪。 她第一次下山，逛的第一个地方就是棺材铺。 因为岚州棺材铺，顶部有个外人都瞧不见的巨大漩涡。 漩涡口有奇特的气息蔓延，是小小的她从未闻到过的。 她在铺子里逛了一圈，听景袖介绍了一路的棺材材质，耐心全无。 仗着修为高，别人瞧不见，年轻气盛的她当着景袖的面，飞进了漩涡里。 那是她第一次迈入黄泉。 也是她第一次吃到苦头。 黄泉的险象环生不是惊涛骇浪，怒海惊雷，而是平静到了极致的空旷。 黑色的岩石，红色的天空，无边无际，恍若走不到尽头。 哪怕有灵力也一样，不管是锋锐的攻击，还是迅疾的逃亡，都越不过黄泉的地界。 绝望之际，景袖出现在了她的面前。 “骄傲的小鬼头，”灵不微现在还记得景袖说的话，“你还不求饶的话，就要在这里被困死了。” “漂亮姐姐，求求你带我离开吧，”灵不微一眼就认出来了景袖的伪装，她那时候就很擅长能屈能伸了，“我错了。” “你怎么知道我是女人？”景袖面色突变。 灵不微眼珠子咕噜一转：“你把我带出去，我就告诉你原因，我还能教你掩饰之法，除非神仙下凡，不然绝对认不出来！” “小鬼，我凭什么信你？”景袖嗤笑一声。 灵不微人小鬼大：“我能从你家屋顶进来这里，应该没第二个人可以吧？你家头顶有个大窟窿来着。你看，我一下子就知道你两个秘密了，我要是不厉害，能知道吗？” 景袖眼中闪过一丝杀意，她以为这小鬼是误打误撞闯进来了黄泉，没想到她能看见！ “我杀了你，这两个秘密就不会外泄了。”她厉声道。 灵不微丝毫不怕，摇头晃脑：“你杀不了我，我师父说了，这天下没人能杀我，我可是天生神骨！” 天生神骨？ 景袖目光一变。 糟糕！自己怎么说出来了！ 灵不微立刻捂住嘴。 她讨好地对着景袖一笑：“求求你啦，姐姐，我不会泄露你的秘密的，我平时也不怎么下山，求你放我出去吧，把我困在这里转圈圈好无聊哦。” 景袖盯了她好半晌：“你叫什么名字？” “灵不微！”灵不微大声嚷嚷，“取意修真从不式微！” 这小鬼居然没撒谎。 景袖收了手中长剑，转身就走：“跟我来。” 彼时还稚嫩的灵不微屁颠颠地跟了上去。 明明是一样的步子，可跟着景袖的路，同自己走出来的差别相当大。 无尽的黑岩褪去，头顶的血红也慢慢转成寂寥的淡灰。 不知走了多久，脚下的土地变得柔软起来，周围多了点茂盛的草丛。 “姐姐！这是哪里呀，感觉都没啥活人？”灵不微跟在景袖身后东张西望。 “当然没活人，这里是黄泉，只有死人，”景袖不耐烦，“走快点。” 黄泉？ 很快，她们来到一片繁茂的密林之前。 密林郁郁葱葱，铅灰的天空，那股寂寥的味道都被冲淡了许多。 景袖不耐烦地指着一道突兀出现的空中楼梯：“向上走，回去。” 灵不微没动。 景袖道：“又怎么了？” “开，开花了，”灵不微看着一朵朵在眼前层叠盛开的花，结结巴巴地道，“我一来，就……哇！” 景袖也有些错愕。 幽昙木千年开一次花，现在未到花期，怎么会……？ 一朵花约有手掌大小，片片圆圆的雪白花瓣层层叠起，中间有突起的茎，淡黄色的嫩蕊为点缀，美得很独特。就是没有香味，稍稍有些可惜。 一棵棵树有大朵大朵的花盛开，景象之壮观，冲掉了这份可惜。 灵不微甚至觉得自己沐浴在花香里。 “醒了！醒了！”一阵惊呼声在耳边响起。 白色的花在眼前隐隐绰绰。 灵不微忽然醒了过来。 她一把抓住身边人的手：“景袖，你来救我了？” 死寂一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