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柯梦（二）

    货郎继续走着，逢人便说吉话。木车上载着的小物事都快卖了大半，他拦住一个牵着小女孩的中年男人。

    小女孩头上扎着两个羊角辫，蹦蹦跳跳地看着十分可爱。中年男人则身材偏胖，着一身浅紫色袍衫，肚子挺着，像一个撑满了水的囊袋。

    货郎将长相粗糙的桃人递了过去，弯着腰和善地笑道：“小姑娘，你看着这桃人可爱吗？”

    那就叫你爹爹给你买个玩玩吧。

    他的话还没有出口，“砰”一声，推着的木车被整个掀翻。

    “骗人的把戏！”中年男人不屑地嗤笑着，货郎从一开始的惊讶也转变成了愤怒，他道：“这位客官！你不买便不买，何苦来砸小人场子？”

    中年男人一脚踩向地上散乱的东西，道：“骗人伎俩，拆穿了也是为民除害！”

    本准备收拾收拾换个地方卖的货郎也直起腰，和男人对峙上了。

    小女孩攥着之前买的绢花，看见两个人像猛兽一样鼓起突出的双眼以及烧红般的脸颊，有些害怕地松开了中年男人的手。

    一旁的游人也围了上来，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，只听见人群“啊”的一声惊诧。

    货郎被逼到人群边缘，却碍着人群无法躲避。他手在地上摸索着，摸到了散落出来的桃人。

    是竹签子串着的。

    他反手拿起桃人，向着前方乱戳。旁边的游人一阵恐惧的大叫，猩红粘稠的什么喷到地上，他们的衣服上，以及明亮着的灯具上……

    烟花还在噼里啪啦地在空中响着，杜思云注意到里面还混杂着一些纯粹的白光。

    是信号！

    可是人不在这。

    杜思云犹豫着，还是从落星湾慢慢退出去了。落星湾地势较高，她几步跃上一座附近的小山坡，站在上面看着南平城。

    城里灯火通明，皎如白昼。可仔细看，有的地方冒着熊熊火光，浓浓黑烟升起，又融入了黑夜之中。

    她不再犹豫，回头看了一眼漆黑平静的湖泊，从腰间袋子里摸出一个哨子，放到嘴边吹响。

    因为今日情况紧急，来回奔波骑马不利于驰援，便向这附近的驿站借了仙鹤等飞禽，以备不时之需。

    杜思云乘鹤而行，也过了好一会儿才靠近南平城。从上空俯瞰，更是令人震惊，城内四处起火，下方人潮喧闹。飞鹤愈低，更多细节入了眼帘。

    各色灯火照耀下，街道上许多绸缎似的深色液体延展着。有人拿着竹签、断了的木杆等在街上倒出狂奔，还有人一边尖叫着一边逃跑。被碰落的花灯撞在地上，火星溅落。

    她抓着仙鹤的脖羽，努力看清楚下面发生的事。城内防守空虚，大多能干之辈被外派到附近的村子里，虽然还有些人在。但在一城拥挤的百姓面前，还是远不够看。

    更何况，许多人受了同样的影响，同门之间倒戈相向不是奇事。

    公羊星文在城里——这样的认知不禁让她有些不寒而栗，他并非是看上了哪个附近的村庄，而是盯上了因为祭神而塞满了的南平城！

    “呜呜——”一阵清越高雅之音突然响起，黑天之中，突然隐隐出现了一个吹笙含笑的天女，身后常光相以莲花瓣纹和云头如意纹铺展开。□□裙裾婉若游龙，脖饰臂钏金玉相映。

    笙音愈来愈响，直到一道刺破云霄的高音响起，黑夜中的天女幻象应声而破。

    杜思云顺着幻象收敛的方向而去，在一个阁楼上找到了柳深青。

    她仍旧装扮成那个歌伎的模样，手拿云和之笙，怔怔地坐在椅子上。

    直到杜思云跳进了阁楼才反应过来。

    “你找他？”

    她先这么说，眼帘低垂下去。

    “我知道他在哪了。但是没用了，这城里的人都要死了。”

    “赢了你，这城里的人就要死了？”杜思云说，“我们这些人都是死的不成？少在这伤感了，赶紧去干活。面对面斗不过人家，点对点总行了吧。”

    柳深青道：“再不走，你们也会中招的。赶紧离开这才是上策。”

    “你也会中他的幻术？”

    “怎么可能。”

    杜思云道：“那就是了。你不会中招，就赶紧去发挥发挥你的什么幻术，在大街上吹吹笙，也不求什么破阵了，能缓和一点就缓和一点。”

    “缓兵之计而已。”

    “剩下的交给我，告诉我往哪走能找得到他。我来收拾你的烂摊子。你呢，就去做你的缓兵之计……”

    “自找死路。”她这么说。

    杜思云道：“可别磨蹭了，你在这说话，街上在死人。”

    柳深青舔了舔牙齿，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她一眼。先说了一句：“这可不是我的烂摊子。”

    还没等杜思云开口，又说道：“位置我可以告诉你。但是你去了，也是找死——别打断我！公羊星文这老杂种不知得了什么地华天宝，实力增长了数倍不止。在整个南平城都能够布下精妙幻阵。不说他结幻的能力，光是他的灵力就得要元婴后期不止。老家伙困在金丹大圆满也不知道多少年了，哪能说变就变。先前他进城的时候还是金丹大圆满，短短一旬就跨到元婴后期，就算是吃药也没这么快的。只有可能是他得了什么宝物，借助外力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。”

    “我原先以为，是你把半颗洗心果给了你徒弟。他将你徒弟血肉吞吃下肚才得的能力，可仔细想想。洗心果根本到不了这种境界。”

    柳深青从旁边抽屉里取出一根银针，说是针，却有点像钉子一样。后边是冒，前边是针尖。针尖处还有倒刺，是为了防止它往外脱落造的。

    “你别在后颈靠背的地方，这是锁魂针。公羊星文最擅长弄魂迷幻这一套，你把它带上，也能稍稍起到保护作用。”

    杜思云将它接了过来，锁魂针她倒是听说过。但看见针尖上的倒刺还是不免感到心惊肉跳。背后那块肉好像已经开始发疼了一般。

    柳深青将身子靠了过来：“背转过来，我替你别到肉里去。”

    “不必，”杜思云猛地一摆手，自己将它接了过来，“我自己来。”

    她说完毫不犹豫，将针尖对准后颈下方一点的位置。用了常人十足十的力气扎了进去，倒钩划着肉一路进去，但只停留在皮下浅浅的位置。

    虽然皮像铜墙铁壁一样，但痛感却与常人无异。

    “嘶”她忍不住像蛇一样发出声音，目光转向柳深青。

    柳深青道：“太浅了，扎深一点。你对自己不是一向不留情的吗？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今天她要是死了，大概率就是这针扎的。

    杜思云咬着牙，又把针尖像里面送了一点进去，她咬着牙说：“公羊星文在哪。”

    “他现在在结幻，约莫还停留在我之前看见的那个位置。你得小心点——我知道你心里瞧不起幻术，觉得那是子虚乌有的东西。但除了幻术以外，公羊星文现在的水平至少在元婴后期……”

    杜思云急得不行，偏生柳深青说话不徐不缓，似乎两人在品茗闲谈一般。她匆匆以一句“我知道了”打断她的话，又收了几根银针小心放在怀里，便爬上仙鹤的背上离去了。

    事实也证明，柳深青的话纯属废话，一点用也没有；如果有，可能就是延缓了一下她的死期。

    找到公羊星文的第一刻，杜思云就发了信号弹。璀璨白光映照在黑夜中，小巷里终于透露出亮光，映在她如玉脸庞上。

    转瞬即逝，人立即被黑暗吞没。

    杜思云夜视能力还行，她看见一个瘦高的黑衣人推着一个轮椅，她一时摸不清到底谁是公羊星文。

    也许瘦高个的那个是他的奴隶，而轮椅上坐着的人是公羊星文。

    杜思云近身的那一刻，她确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——轮椅上那个人抬起了手，倏尔眼前的景象都消失不见了。杜思云转了一圈，仿佛自己不在狭长黑暗的小巷道里了，而是在一片漆黑的荒原，只有皎洁的月亮在天上倾泻下自己如瀑的白光。

    一个黑影推着轮椅从左边慢慢像这里靠近，杜思云静静地凝视着他们，却没有贸然采取行动。

    她云游数年，对上的结幻师无数，最明白他们喜欢闹什么把戏。

    她从胸前包裹着的布袋里取出一根锁魂针，倒钩刺进肉中，杜思云咬着牙再看，那道臃肿的黑影走近了看，原来是一个妇女抱着小孩走过。

    “公羊星文！”她冲着皎洁月亮喊，“有本事就不要藏头露面的。”

    一阵干瘪的笑声响起，像拿什么硬质的东西刮着你的耳膜，沙沙的。

    “不过一个筑基期的小修士，也敢在这里大放厥词！那你就在这里体验一下幻灭之境吧。”

    杜思云站在原地，看着周围突然变换，她又回到了那个小巷前，灯火繁盛的街前。只是小巷子里一个人都没有，一阵脚步声响起来，周围慢慢靠近了许多人，带着不一的神色，都是熟悉的面容。

    有些只是萍水相逢的过客，有些却是牵扯不断的故人。

    “你捏碎了锦囊里的符，所以我来了。”身材削瘦的男人走近，狭长的丹凤眼里藏着缱绻的温柔。

    杜思云笑道：“吕随阳？我那道符早扔啦。”

    男人脸色一变，哀伤充满了整张脸，他突然掏出一把匕首:“你当真不喜欢我？”

    杜思云冷冷地看着他，等着看公羊星文这个幻灭之境都有什么特殊的地方。

    谁知男人掏出匕首，捅进了自己的心窝。鲜红温热的血喷在她脸上，而男人则应声倒地。

    杜思云摸了摸自己的脸，触到黏糊的像煮久了的糖浆一般的液体。她又拿出一根银针扎进自己后面脖子下方，眼前的吕随阳身形整个的一变，变做一个身材瘦小的褐衣少年，脸上带着沉醉的笑容躺在冰凉的地上。

    “道长大人。”又有一个人走过来，脸颊两侧的肉像被人挖去一样，竹竿样的四肢包裹在空荡荡的衣服内。

    “道长大人，为什么把我丢下，如果你那时候把我带回去做个仆役，星子村也就不会全村灭亡了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