镜花水月（五）

    王成湘露在外面的皮肤冷白如瓷雕，衬得嘴唇愈加红艳。外貌与他不近人情的性格倒是大相径庭。

    “师弟勿怪则个，”她摩挲着食指关节，颇为慎重地回答道，“师弟平素少话，今日为何一反常态？”

    王成湘缓缓道：“师弟修行特殊，未入筑基前不得与人有瓜葛。辜负了师姐多番照顾的一片好心，还请见谅。”

    她客气地道：“无妨，师弟英年才俊，年纪轻轻就踏入筑基期，师姐在这恭喜了。”

    王成湘即刻回礼，道：“多谢师姐。”

    杜思云头一回和同门弟子交谈时说话如此拘谨，浑身不自在。想到始作俑者，便用眼角斜睨了眼躲在她一旁的少惜凡——明明是在悄悄听他们谈话，却把头偏向另一边，装死一样地倚墙站着。

    如此尴尬地沉默了片刻，她忍不住开口闲扯：“我还未闻有功法要求修士不能及情，你这功法着实特别，想必是师父特意为你挑选的吧。”

    她说完又后悔了，这听着实在像是嫉妒他得到师父青睐的拈酸之语。

    听完有着同样感觉的不止她一个，少惜凡从鼻孔里哼出一个音，明摆着嘲笑她。

    杜思云伸出脚去踩他，被少惜凡轻巧地避开，又得来一声嘲讽的轻笑声。

    王成湘双眼蒙着一块黑布，看不见两个人私下暗中斗劲，只听见几声间或轻笑。

    他想了想，认真地回答道：“正如师姐所言。师父为我选的是《太上忘情诀》，修忘情道。但进入筑基期后，师父叫我先修剑心，同我讲等我金丹期后，便明白自己该走什么道。”

    一片云飘来，恰巧遮掩住了烈日强光，庭内立刻凉了下来，杜思云问：“你眼睛上的布，是为了修剑心？”

    他缓缓点了点头，解释说：“我修忘情道时，不触万物，如世间游走之幽灵。如今修剑心，要磨剑意，从自然万物中寻找剑意。形、声、闻、味、触中，形最易蒙蔽人，因此师父令我把双眼蒙住，用四感捕捉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？”

    王成湘突然举起手，青葱般的指尖隔空停在她额心，接着往下慢慢移动。

    “这是你的眼睛。”

    “这是鼻子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他手指停在脖子处便不再移动，收回袖中，轻声道：“虽不如目力所能及，却也还算清晰。”

    杜思云以手握拳，放在嘴边，一阵咳嗽，好冲淡刚刚那阵奇怪的感觉。她心里暗道：你这哪是用四感感知万物，你明明是开了第三只眼。

    少惜凡来了兴趣，摸了摸下巴，说道：“你这是掌握了元神外放吧。”

    “元神外放？”杜思云问。

    少惜凡道：“元神外放多是专门修习精神的修士学的。更有厉害的，可以利用元神进行压制，或者造成各类幻境，毁人心境。这种修道方法，虽然很难修炼，但是威力不容小觑。一些空有修为的修士见了他们，就只剩下求饶的份了。”

    “这么厉害，”杜思云听完，一双眼招子都发光了“那这与灵气，是不是……”

    少惜凡冷笑一声：“你可少在这做梦了——能修道的人已经是千里挑一，里面能修行这个的更是百万里挑一个。”

    他边说着，边看了一眼王成湘平静的脸。不禁心头恨恨，胸腔里仿佛一片酸水翻涌，难道还真碰上了一个天才？

    “你真的很幸运！”杜思云一只手搭在少惜凡的肩上，虽说立刻就被拍了下来。她也不在意，用一种真实地感叹的语气说道，“少师弟，这种百万里挑一个的天才，你面前就站了两个。”

    少惜凡翻了个白眼，并不想再和她多说一句话。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王成湘，突然脑子里涌上来一个问题。

    既然他都能做到元神外放了？那他怎么还会因为公然在案桌上摆放□□禁书被赶出来？

    莫非——

    少惜凡嘴角带笑，斜睨着看了一眼王成湘——就算他练成了元神外放，可对着书页上一个个交缠着裸体画像，该不会也是识别不能吧。

    不管少惜凡是不是找到了一个他可利用的弱点，但王成湘确实是收获了一个小跟班。

    赵之清听她说了这事，自然主动来帮她。从藏书阁捧出了一摞又一摞的旧书，一字一句读过，寻找一些法子看看能不能锻炼锻炼她的元神。

    在没找着什么好法子的时候，杜思云就紧紧跟随在王成湘后面，在山上闲下来的时候，也拿了条黑布蒙在眼睛上。

    但她可不会什么元神外放，视线一被蒙住，就无端的心悸了起来。通常要手脚并用的四处摸索着才能行走。

    比较起她，王成湘显得游刃有余的多。无论是打坐还是修行都能应付的很好，还能伸手扶一扶她。

    这么一来二去的，两个人竟然变得意外的熟悉。

    也许是因为双眼闭上了，王成湘面无表情的脸再也不能作为隔绝一切的防御。说不清什么原因，可能是味道，可能是偶尔泄露的声音，总而言之，她常常能感觉到他的存在。

    在那个夏天，常常如此。

    眼前的片段突然静止，杜思云双手横在胸前，双眼紧紧盯着眼前突然开始飞快地变换的场景，手指不断地在衣裳上摩挲着，她好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了什么。

    深绿的大榕树上红色丝带吊着木牌在风中作响；崖壁树立包围着的平地上，自己满脸倦容，虚弱地站在原地；风雪中间明亮的黄灯照映在屋子内，“她”敲开门。

    “你今天为什么没来？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是真的受伤了吗？”

    “阿湘，你不要不说话？你说清楚，你是真的因为受伤没来，还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因为我？”

    “杜思云”咬住唇，眼周附近的肌肉剧烈地颤抖了起来，她闭上眼，眼泪就这么顺着流了下来，因为她已经在他脸上得到了答案。

    王成湘一向不会撒谎，这次依然如此。

    “王成湘。”“她”一字一句，坚决地说，“你真的一点都不了解我。”

    说完，她转身离去。白色的斗篷在皑皑雪地上拖下一道长长的痕迹，却也很快被新下的雪覆盖住了。

    她就像这道痕迹一样，从王成湘整个的生命中淡去了一样。

    虽然避不开见面，但总有什么，变得不一样了。

    年轻气盛的少女想要在天下人面前证明自己，即使被告知此行危险，但仍然愿意做一个诱饵，走入被人布置下的圈套。

    一声雷响震住从此以后的夏雨天，一道闪电划过照映出皑皑白刃。

    高傲优雅的白鹤羽毛散落一地，不得不垂下带血的脖颈。而弱小无用的小鸡却因为矮小瘦弱，反倒从屠刀底下逃脱。

    “你在愤怒？”突然有声音传起。

    杜思云冷笑着道：“臭泥巴，装神弄鬼那么久，总算是出现了？”

    “你在愤怒？”

    火光滔天的雨夜中，一个人被阴影抓住，无处可逃。

    “你有完没完？”杜思云笑道，“如果只有这点本事，还是算了吧。”

    “只有这点……本事？”那道身音又响起。

    杜思云：“年少时一点幼稚的恋情？还有什么？”

    “撒谎！”

    杜思云：“好笑！我不过说了几句，你反倒是恼羞成怒了？”

    “你告诉我了。你已经告诉我了……”

    面前的景色又突然一变，杜思云怔了一瞬。

    她从幻化的水面中看见了自己，眉毛下压，下眼睑紧绷着，嘴角虽然带着笑，更像是强压住的愤怒的微笑。

    “你感到愤怒，悲伤，愧疚，自责。因为你的无能。”

    “你如今所遭遇的一切痛苦，所经历的一切磨难，都只有一个原因。你对所有的事都无能为力，你痛很自己的弱小，不是吗？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那道声音继续说着，言语愈加诱惑，仿佛跟着它，你就能解脱目前为止所有遭受的痛苦和磨难一样。

    突然有什么杂音混入了其中，虽然微弱，但却很清晰。

    “师父！千万别相信它！”

    一声声“师父”如同紧箍咒一般，在她的耳膜边回荡着。

    “你真的能做到吗？”

    那道声音猛地变大，频率变的快了，似乎它也急切地想要盖住那一个不知道来自那里的杂音。

    杜思云的双眼变得涣散，慢慢地磕上眼皮，好像累极了，随时要昏睡过去一样。

    “对！对！对！就是这样……”

    本该空阔的地方突然凝聚起一团泥巴，慢慢挪动成人形。

    “师父！”的喊声仍然响起，但它已经不担心了。

    它从身体里伸出了两只细长的触角，作为“手”搭在杜思云两边的太阳穴上，果肉腐烂的臭味被一种粘腻，缠人的香气所替代，闻了让人昏昏沉沉的。

    “不要！”那个声音一面叫着，快要哭出来了。

    杜思云的眼帘渐渐垂下，整张脸也随着黯淡了，像蒙上了灰尘的家具。它很开心，虽然没有脸，但它的“手”一直在扭曲着在空中波动。

    它终于忍不住性子，试探的“手”保持不动。人形肚子的位置慢慢出现了一个大洞，露出了里面一颗大红色的心脏，一闪一闪着发出淡红色的光辉。

    明明如此热烈、温暖、快乐的色彩，可看着却像红鲜鲜被刀子割开的肉。

    “来吧——你在这里什么都不用担心，什么都不用承担……”

    它的声音突然停住，接着是一阵尖锐的叫声，像是玻璃在摩擦嗓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