妻人于鬼（五）

    空气一时静寂下来，空气像是粘稠的搅不动了一般，程云觉的自己好像也吸不上空气了，胸腔像是一个小鼓急促地捶着。

    老妪先开口，打破这宁静：“阿云，你昨晚去做了什么！还不说出来？”

    杜思云也注视着程云，少年黑黄的头发尾端绑着一截红色的头绳，因为脸颊凹陷而突出的眼睛盯着她。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：“是……”

    杜思云有耐心地等着。

    程云眼眨了眨，脸上留下两道亮痕，他从怀里摸出一块布包裹着的小东西，也就一个手掌大小。

    把布打开，里面安静地躺着一个小小的物事。

    杜思云把它拿起，是一个石头雕的很粗糙的动物模样。从脸部看依稀是一头小猪。颜色带着淡红。

    她运起灵力往里面探去，这石雕的身体泛起淡淡的米白色的光，杜思云双眼盯着它，见它慢慢地浮了起来，光越来越盛。

    最后只听见“嗡嗡”作响声，石雕又重新落回了她的手上。

    “是块好材料。”

    只可惜没有画符勾连，这个形状也不利于这矿石发挥真正的作用。

    杜思云把东西交到老妪手上，道：“这想必是那个矿坑里采掘到的吧。”

    杜思云感叹完，一抬头，见老妪双眼含泪，把那石雕握在手上，闭着眼把脸贴近。

    “仙姑有所不知，这是我儿劳役的时候，在矿坑捡到的一块小石头，当时，阿云才出生不久，他把这石头捡回来，白天去矿坑里劳作，晚上趁着月光磨了这么个小玩意，说也给阿云沾点灵气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有什么问题？”

    “这是块可以做宝器的好材料。程云昨天晚上就是用的这个吗？”

    程云点了点头，默不作声。

    老妪握紧了石雕，顿了顿，又把石雕要交给杜思云：“仙姑，这东西你拿去做那什么器吧。交在娃儿手上也是浪费，不如给仙姑些许帮助。”

    听了这话，她心里不免一动。

    没想到一个没入门的少年也能靠着这块石头来去如风。这还是个雏形，若稍加打磨，勾画符文之后，也不失为一件宝物。

    杜思云想着，抬头视线正撞上少年，低垂着眼，过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神色。

    她将放进她手心里的石雕推了回去，笑道：“这孩子是有些灵气的，没人教，就自己学会了。老人家放心吧。我自会给你们找个去处的。”

    程云身体一僵，倒是老妪又立马拉着他千恩万谢的。

    杜思云又笑道：“这也算是个粗糙些的宝器了，既是你爹留给你的，千万收好，别被旁人看出来。否则，怕是会引来祸端。”

    话音刚落，杜思云突然站起身，祖孙二人都不知怎么了，茫然地看着她。杜思云拽开门，看见土篱笆被人强扯开了，院子里站着一个人。

    他身材矮胖，双鬓花白，脸上的横肉紧绷着，双手举在空中，像提着什么。杜思云认出这人正是卖酒的陈老汉，不知为什么追到这来了。

    他径直走了上来，骂道：“你还在这干什么？不是叫你走了么！”说着，他竟走过来像拽她。

    杜思云也有些懵了，也没抵抗，就势被拽着走了几步。程云也从屋子里跑了出来，用小细手抱住陈老汉的粗胳膊，问他：“你要带她去哪？！”

    陈老汉道：“你姐姐已经死了，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无辜的人送死？”

    程云飞快地看了她一眼，然后松开了手，陈老汉道：“快走！马上要来人了。”

    他还想再强行拖她走，但无论使出什么力气，都没拽动一丝一毫。陈老汉回头看他，脸色发青，道：“我知道，你们不怕我们这些凡夫俗子，觉得可笑！但多少年来，这里路过了多少人？全都死在了妖怪嘴里。你要是不想死，就跟我来。”

    杜思云另一只手搭在他手背上，轻飘飘地就将他抓着的手拂了下去。她很平静地道：“我不能走。”

    陈老汉还要劝她，便听见远处一阵喧嚣人声，他脸色霎时变得灰白，口中仍道：“快走！再不走来不及了。”

    杜思云请两人进屋里等，程云不知是被浩浩荡荡的阵势吓到了，还是怎的，嘴唇发白，游魂样钻进了屋子。陈老汉却不愿意，拎起柴房门前的一把锄头，站在她旁边。

    密密麻麻一帮人围在门前，更多的老弱妇孺远远地躲在一边看。打先头阵的却是个身材胖胖的妇人，嗓音很大，听的人耳朵隆隆作响。

    “你个死不要脸的，你把我男人藏哪去了？”

    “你男人？”

    “你昨个来了这儿，他今天就不见了，不是你藏的是谁？你这小贱人，还不把人交出来？”

    陈老汉忍不住道：“你家那口子，说不准栽倒在哪个草堆里了。你在这里撒什么泼？”

    “我撒泼？我撒泼？”妇人指着自己的鼻子，瞪大了眼，骂道，“不知道是谁，见了年轻的，连自己该干什么都忘了！”

    这像什么话。杜思云怕她再说出什么龌龊之语，抬起手，袖里飞出一道黄符落在她头上。聒噪的声音果然立刻消失了，旁边几人看得情不自禁向后退了一步。

    这时，人潮分开，里面走出了两个布衣道士，一高一矮，一胖一瘦。

    高胖的往前站了一步，手持拂尘道：“替——天——行——道——”

    矮瘦的如法炮制，也高声道：“替——天——行——”

    最后那个“道”字还没落下，杜思云的掌风先到。“砰”的一声，有人揉了揉眼，看见矮瘦道人已经不在，空中一张黄色符纸慢慢飘落。

    这“以符拟形”的招式，她在一清那儿见过无数次，如今自然是一眼看破。杜思云反手捏住这张黄符，和之前收的那张不一样，里面含的是正宗纯净的道气。

    她原以为是两个不入流的假道士，被妖怪胁迫了，才来这招摇撞骗。

    现在看来，可能要更差。这招“以符拟形”虽然没什么实际作用，却也只有金丹符修才能领悟化形的妙意。怪不得，怪不得，这十几年来没人能成功。

    有个金丹修士在这儿护着呢！

    但这人肯定不是时时在这看着，如今出现，极有可能是因为吕随阳。他在这养妖怪，吕随阳这种筑基的修士，便是大补药，免不得要在旁护法才行。

    至于她这种，看着只有练气的小修士。对方又怎会放过这个机会。

    果然，忽然之间，从对面山间飞出来一道金红相杂的锁链，由于锁链崩得直直的，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。这条锁链好像从天涯海角而来的，有数百丈数千丈那样长一样，一眼竟望不到头。

    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，这根锁链就顺着杜思云上臂，将她牢牢地捆住了。她试着向后退，但好像在跟对面那座巍峨巨山做对抗似的。

    对面山林里的生灵好像终于感受到了这根链子的存在，许多黑点扑扇着从林子里飞出来，散乱成一团。

    所有人都被眼前这宛若“长绳系日”的壮观惊奇景象惊得合不拢嘴，此时陈老汉突然举起锄头，拧着身子，狠狠地朝粗链子上砸去。

    “砰——”

    锁链丝毫未损，反而是陈老汉被这力量弹地向后踉跄了好几步，一屁股坐到在泥巴地上。

    “陈老汉！你疯了！”

    寂静人群中忽然传来一个老人的嗓音，众人都回头去看，见到是一个握着拐杖的老头过来了。老头迈着颤巍巍的腿走了过来，到了跟前，说道：“陈老汉！你睁大眼睛看清楚点！这不是你女儿！”

    陈老汉从地上爬起来，仍然立着，握着那个快震裂了的铁锄头，不说话。

    “把东西放下！”仍不动。

    “叫你把东西放下！”老人伸手抢过锄头，丢在了地上，“你是发了什么疯？当初，你一声不吭。现在在这里耍什么威风，以为你儿子出去了，你一个人了，就没法治你了？你发的什么疯？这什么事你不知道，你管得了吗？你自己女儿都管不住，来管这么个外人？”

    杜思云看的都呆了，眼睛干干地看着陈老汉，都忘了眨。她在云上的青山修行了这么多年，从来没想过和凡人有什么联系。

    若有，那也是乞求与被乞求，庇护与被庇护的关系。除此之外，便再也没有了。

    陈老汉撒手了，抬头看了她一眼，眼睛里亮晶晶的。杜思云还没细看，被那条不知多少长的锁链拽着走了，所有人都让开了。很快，她就知道要去哪了。

    地上留着一个大坑，坐在里面调息的吕随阳听见“哗啦啦”铁链子的声音，赶紧站起身，瞅着洞口看。

    一个黑影出现在洞口，被人踹了一脚似的，掉了下来。他赶紧躲开，捂着口鼻，仔细去看，躺着的正是昨晚在上面优哉游哉开他玩笑的那位。